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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当花朵燃烧玫瑰变得焦黑

    癫狂便在暗夜窃走了青春

    1

    星期五上午辅导员通知班干部到学术厅,为一场学术研讨会服务。到了那里会议是由佟槿栖主持召开的,邀约了全国各大高校相关专业的教授,统一着装的礼仪队成员站在门口迎宾,场面甚是宏大。我负责替主席台斟茶送水,经过佟槿栖身边,他看我一眼,面无表情。

    老莫在会议中间也出现了,扛着一台有省电视台的摄象机,与他一道的还有一位瘦瘦的女记者,二十六、七岁,手指间握着巴掌大小的数码摄象机,背着一只有市电视台标志的包。她穿一见泡泡袖的仿古衬衫,摩得发白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烫得卷卷的,白而精致的面孔,身材玲珑,身材奕奕。

    这女郎在会场里飞快地走来走去,寻找最佳拍摄角度,格外耀眼。我看见佟槿栖着了魔似的盯着她,然后他站起来,趁着别人发言的时候向她走去,递给她一杯茶,过一会儿他带她到后台外的阳台上,两人站在那儿聊天。佟槿栖谈笑风生的,女郎只是淡淡微笑,心不在焉的样子,隔一会就离开他,回到会场继续拍摄。佟槿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发了好一会呆。

    他搞不掂的,我想。那女郎洋派美丽,收入丰厚,真要堕落,也得找个非凡一些的人物,绝非佟槿栖这么难看并且不够阔绰的家伙。

    葱郁有一个女朋友在电视台做记者,不够美,但有一种动人的气质。常常跟着省里市里的领导到处跑,飞扬跋扈的,脾气犹如雷霆一般,爱恶分明,从来不会给男人便宜占。有一名英俊的男人一直追求她,间或她也赏脸应约,葱郁问到她,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不爱他,他只是一个玩伴。有时候他来了,我觉得烦,有时候他不来,我觉得闷,烦与闷之间,没有什么选择。看看,这种类型的女人,佟槿栖绝对是没有办法的。

    下午是两节体育课,大学里的体育课只安排了两年,头一年是中学里的那种集体教授法,很多人混在一起,老师示范投篮、体操,或是器械给你看,期末考试的项目也很多。但第二年就比较专业化了,可以在华尔兹啊篮球啊之类的项目中选择,术业有专攻,不同院系的学生组合在一起,倒是速配了不少校园情人。

    我喜欢运动,因为瘦的缘故,身手还算矫捷,家里的墙壁上贴满了参加运动会得来的奖状,我爹,简一百,对这一点挺满意,他的理论是,这妞窜得倒快,以后咱家就改行吧,养它一百头羊,叫这丫头吆喝出去喂草,准保一只也跑不了。我怀揣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出发时,简一百的临别赠言就是,女儿,好好听老师话,毕业回来跟爹一块儿养羊,他妈的这世道羊肉什么价,咱爷俩要真干上这营生也算光宗耀祖了。我对他笑笑——我的笑,那可是个大节目,我是从来不对他笑的,只有那一次,我对他笑,并且回答,好的,爸爸。然后我就走了。

    猜猜我选什么?我选太极拳。在大学里遭遇姿姿,我对体育课的信心大受挫折。她跑得比我快一点点,跳得比我高一点点,弄得我全无成就感。我们那个太极拳班充斥着柔弱的运动白痴们,清一色的女孩子,老师是一名孕妇,每堂课花一半时间让我们看录象教学带,另一半时间叫大家在操场的空地上胡乱地运气、推掌。我学得快,渐渐熟练起来,被老师选去做示范,录象带也不必看第二次了,只需我站在台阶上缓慢地逐一做出来,底下一帮家伙鸡手鸭脚地跟着学。老师躲到荫凉的树下,远远地瞅着。这老师年纪已经不轻,穿着很旧的背带裙,一双老式布鞋,满脸疲惫,腿脚浮肿,硕大的肚子像一口倒扣过来的簸箕。在她身上你简直发掘不了做母亲的喜悦,有的不过是兽类生殖繁衍的麻木本能罢了。

    但我在太极拳里找到了我想要的宁静,在起承转合中,一切都变得简单通透,轻盈从容。孕妇老师很快就休产假了,新换的是一名篮球教员,打太极拳的招式无端端带了些狠劲,仿佛重重地一脚又一脚直朝着棉花踩过去。我是无所谓的,很卖力地跟着他学,把太极拳当做拳击,出了一身的汗。

    我从洗澡间出来,迎头就碰见米洛,怀抱吉他,坐在窗台上,弹着一支叫做无所谓的歌曲。他摇头晃脑的,颇为陶醉。

    “无所谓,谁会爱上谁,

    无所谓,谁让谁憔悴

    错与对,再不说得那么绝对,

    是与非,再不说我不后悔

    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

    原唱杨坤的淡然里是带了点无可奈何的哀愁,以及勘破红尘的冷静,而米洛就纯粹是痞子的调调了。小甘和小满居然还很有耐心地权充他的听众。

    我自顾自清理自己的洗化用品,不理睬他们。米洛的嗓音不是太好,像有人在他的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并且在每一个音调的转圜处都充满了跑调的危险,但小甘和小满还是在曲终之际给予他热烈的掌声。当然了,这喝彩不是冲着米洛那破嗓门,而是他带来的满桌零食。米洛在这一点上真够大方,每一次都跟个搬运工似的带来一大堆好吃的。我凑过去,挑了一颗无花果,剥开来缓缓吃。

    “哈罗,中国公主,”米洛从窗台上跳下来,凑近我的头发,使劲吸了口气“真香啊。”我笑了笑,故意猛地背过身去,甩了他一脸的水珠。他不以为意,伸手擦了擦,色情兮兮地盯着我,慢慢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我忍不住啐他,流氓。

    “把你老婆藏哪去了?”我问他。

    “我在这里!”姿姿撩开她的蚊帐,探出头来,露出一张鬼魅的脸,皮肤白如日光灯管,银白的亮彩唇膏,浓黑的眼睫,看上去活似一只鬼。

    “来吧,我的美人。”米洛把额前的长发往脑后一摔,伸手接住姿姿,把她从上铺抱了下来。姿姿穿着一条黑色的贴身长裙,裙摆如鱼尾一般散开,她弯下腰去,对着米洛行了一个屈膝礼。

    “啧啧啧,瞧你俩那恶心劲儿!”我剥开一颗无花果,喂给姿姿。

    “一块儿去吧,太平,小甘小满,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儿。”姿姿邀约我们。她撕开一袋牛肉,是用糖纸一粒粒包裹起来的那种,她抓了一把给我。

    “我要借你那条红裙子!”小甘立即雀跃起来。

    “跳舞去啊?米洛,你舍得让别的男人搂着你老婆?”我嚼着牛肉,跟米洛乱开玩笑。

    “这有什么希奇,现在啊,就是要废除老公终身制,实行情人轮岗制,”姿姿斜昵了米洛一眼“米洛,别以为鸭子煮进锅里就飞不了,你呀,得有点危机意识。”

    “是是是,老婆,求您老人家开开恩,千万别让我下岗,”米洛举手作投降状“瞅瞅我这张脸,长得这么困难,哪儿还混得到一碗稀饭吃啊!?”

    我们笑得唏哩哗啦,姿姿娇嗔地狠狠掐了他一把。小甘已经自作主张找出了姿姿的红裙子,躲进蚊帐里换好,依样画葫芦地来了个僵尸佳丽的化妆,一脸的冷,一脸的狠。不是善良幽怨的聂小倩,而是活生生的吸血鬼造型了,又穿了红得晃眼的裙子,让人想起血液,满地的血液,与伤痕。恐怖啊。

    “你们去吧,我困了。”我懒洋洋地说。我对学校的舞厅没什么兴趣,那儿随时都在上演性骚扰。大一帮散发着汗臭脚臭的男生在影影绰绰的暗光里大睁着青春期欲望勃发的双眼狼似的四面搜寻,稍微顺眼的女伴便搂在怀里不肯放手,嘴里咻咻地呼出臭烘烘的气味,手心里全是湿腻答答的汗,暖一点的天气,搞不好在你的衣服上摸出一圈手汗。运气不好遇到有狐臭的,那腋窝里的味道熏得人哪,简直就是跟一只狐狸共舞。那种消遣,不去也罢。

    “我也去不了,”小满一脸寂寥“我老妈要来。”

    “我还是跟你们去吧!”闻言我以最快的速度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姿姿和小甘呵呵笑了,小满愁眉苦脸地看我一眼,我怜惜地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姿姿把满桌的零食都塞到小满怀里,米洛开了电视,找到小满最喜欢的一部动画片魔法小天使,小甘还帮她倒了一大杯白开水,像服侍一个病人。也是,小满每回见了她老妈,都得蔫儿好一阵子。

    小满的老妈是个人物,业余的思想政治工作者,口才好,精力旺盛,理论一套一套的。小满家住在距离这座城市两百公里外的小镇,是小镇一间效益颇好的化肥厂的会计,每隔一到两个月时间,她总会前来探班一次,有时是帮小满买电脑,有时是拜访老师,有时纯粹就是为了给小满送一饭盒海鲜什么的。而且毫无例外的,她必定乘坐一部奥地a6,据说那是小镇镇长的专车。小满的老爸不过是镇文化站的站长,没什么实权,自然一切就是小满老妈的面子哪。

    开初小满用了种种招式躲避她老妈,比如在网吧里呆着,而她老妈就在宿舍里与我们喋喋不休地探讨关于小满的各式话题,她的口头禅是:

    “咱家小满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了一点,容易被周围的人算计。”我和姿姿、小甘只得勉强陪着笑。小满耗到夜里十一点才回来,这小妞以为她娘等不住,找宾馆住去了,谁知一进门她老妈赫然在座。得知小满居然是在网吧里混,她妈惊恐如世界末日,一叠声地尖叫: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她瞪大眼睛“北京那间网吧失火的事情你不知道?你当真要妈妈担心死?”

    那晚小满的妈咪索性就在这儿留宿,一整晚都对着小满倾诉母亲柔肠寸断的心,说一会儿又哭了,呜咽地,像遥远遥远的夜漏,绵长、纤细,蜿蜒不绝,把我们的睡眠斩成了一些迷乱的碎片,第二天起来每个人的眼圈都是青的,仿佛梦里被人打了一拳。

    最绝的是小满的老妈差点替她雇个保姆,看着她、伺候她,又到处去租房子,让小满跟保姆单独住。小满气得一张小脸儿煞白,姿姿暗地教她威胁说要退学,她老妈吓坏了,才算作罢。

    小满平素里拙嘴笨舌的,描述起她老妈来倒是栩栩如生,像中学课本里念的那个专攻口技的家伙,一个人可以扮演很多角色。在她零零散散的叙述里,我们像熟知一种动物的习性一般熟知了她母亲的特征。当然,这种说法也许太刻薄,但小满的母亲确实与众不同,在繁复的物种里,简直可以单独为她划分基因类别。呵不,她并不是那种资质平乏、韫怒暴躁的中年女人,小满妈妈是有些身份的。她妈妈常常有一些凄伤的情绪,在家事的间隙里,满面倦容地对丈夫絮絮说:

    “嫁入左家,不过是一名自带薪水的煮饭婆,替你生孩子养孩子,天天三菜一汤伺候着,过年过节还得去看公公婆婆的脸色,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还是被大姑小姑嫌——怕是我前生欠下了债,上帝这是折罚我哪”抑或是仰起脸,呆呆凝视自己皲裂的手,神色苍凉地说:

    “爹妈早早害了我,那样严格保守的教育,我的骨头里都是三从四德,我是不可能提离婚的,你行行好,好歹也出去转转,外头年轻的女孩子多得很,何必守着我这黄脸婆”

    小满的外婆是昆明人,因此她妈妈说话有点云南口音,软软糯糯的,但在某些音节却有着猝不及防的劲道。她不吵,只是含着微微的泪,无限哀伤地抱怨。小满的爸爸是怕的,怕他太太脸上凄绝的表情。每当这时,小满的老爸,小镇文化站的左站长,必定一言不发的,接过妻子手里的扫帚、碗碟,或是其它的什么,静默地做下去。

    “我家里的一应外交都是老妈出面。”小满说。老妈在的时候,老爸总是沉默、内敛的,非常木呐。小满的妈妈会穿得很体面,一套漂亮的蓝色绣花旗袍,一只漆皮手袋,擦一点口红,说话慢条斯理、尽情尽意,很美丽贤惠的样子。

    小满家里的事情一向也是老妈做主的,有一年给一位久不联络的美国朋友写信,连那封信都是小满妈妈起草的,由小满翻译成英文,原文条理明显有点混乱,但老爸仍然夸奖说文法很妥贴,尽管小满的妈妈只得小学毕业,而她老爸是中文系的科班出身。小满老妈喜欢讲的一句话是:

    “你是不知道,我是最希望念书学知识的,都是给历史耽误了啊,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自己想法子多学一点,学一点是一点,可是又有了孩子,你的时间得留给孩子呀,天下也没有那么自私的母亲,尽顾着自己,一天天地就把人给拖老了——你是不知道,都是给历史耽误了啊”活脱脱六月飞雪的怨妇形象。

    小满不大理会自己的家史,但在那座小镇,他们家历来是赫赫有名的。在我们学过的历史教科书里,有小满母亲家族的痕迹,小满的外祖父在解放战争以及后来的建国初期功勋卓著。小甘知道那个名字以后曾经尖叫着说:

    “中考的时候填空题考到过,我给忘了,白丢了一分,就那一分害我老爸老妈为我多交了五千块钱的择校费!”

    这位建功立业的将军有一儿一女,儿子出国求学,认识了一位华裔少女,结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而后夫妻双双回国定居。但政治运动的飓风一度汹涌地席卷了这一家子,那小小的孙女不得不被送往一座偏僻的小镇寄养,在颠沛中失了学,而将军的儿子无法忍受屈辱,在监狱里自杀,他的妻子闻讯亦殉情身亡,将军遭受老年丧子之痛,不久也撒手人寰。那小女孩子从此成为可怜的孤女,被一对普通的夫妇收养,艰辛地长大起来。若干年后,虽然她的姑姑千方百计地找到了她,但她已经嫁给了喜爱舞文弄墨的小镇男人,生了孩子,命运不可能再有本质的逆转了。

    那不幸的女子,就是小满的老妈,这是个一辈子都不快乐的女人,像怀才不遇的文人,满腹经纶却沦为风餐露宿的乞丐,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站在冷风中吟咏自己悲惨的身世。

    每年冬天小满的妈妈都会回北京看望自己的姑姑,姑姑的孩子们与她年纪相似,风华正茂,有成功的事业,住着景致美如明信片的别墅,她见过了他们,回来会狠狠地哭上好几天,但第二年的春节,犹豫又犹豫的,忍不住,她又去买飞机票了。小满发现这打击已经成为妈妈的一种癖好,越伤感越刺激,伤口将要痊愈了,痒痒起来,她就没命地再度戳得它血流如注,非常之美,非常之罪。

    小满妈妈对丈夫是很淡漠的,对夫家的平民亲戚们也充满了傲慢与偏见,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小满。而小满又争气得很,是天生的考试狂,分数令她狂热,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她的眼睛里就只有考试这一回事。

    小满的优秀使她落魄的母亲充分享受到了成就感,她孜孜不倦地照顾女儿,轮流做她爱吃的菜肴,盐水鸡翅、柠檬茶煮豆腐、酱汁锦菜。小满的爸爸有胃病,胃病犯了,脸色蜡黄,餐桌上依然是一大碟子小满喜欢的坚硬的椒盐小排骨。这种时候小满根本食不下咽。

    “其实,我更崇拜我老爸。”小满怅惘地说。

    和小满单独呆在一起,她老爸更像个玩家,爷俩甚至带了帐篷、防潮垫、干粮偷偷去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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